猛虎行

作者: 陆机 [魏晋]
    渴不饮盗泉水,热不息恶木阴。
    恶木岂无枝?志士多苦心。
    整驾肃时命,杖策将远寻。
    饥食猛虎窟,寒栖野雀林。
    日归功未建,时往岁载阴。
    崇云临岸骇,鸣条随风吟。
    静言幽谷底,长啸高山岑。
    急弦无懦响,亮节难为音。
    人生诚未易,曷云开此衿?
    眷我耿介怀,俯仰愧古今。

    作品赏析:
    诗的开篇四句,表明志士处世,往往用心慎重,爱惜身名,因而渴了也不喝盗泉的水,热得难受也不歇于恶木阴下。因为“盗泉”、“恶木”名字都很刺耳,所以操守清峻的人不愿随便其沾染牵涉,宁可忍渴忍热。作者在吴亡之初,曾“退居旧里,闭门勤学,积有十年”。(《晋书》本传)本不想涉足仕途,所以这四句,旨在表白自己当初的心境,运用譬喻以见志士用心之苦。
    次四句写世势催迫,志士只得应从时君的命令,恭敬地整驾出山任事:而扶杖远行,道途辛苦,造成“饥食于猛虎之窟,寒栖于野雀之林”的情况,由不得自己去选择,更在内心中受到冲击。“作者曾在《赴洛道中作》诗中,有“南望泣玄渚,北迈涉长林”之句,又说:“仰瞻凌霄鸟,羡尔归飞翼。”抒写的正是这种旅途情境,可见他虽已登程,而留恋故乡之情,在心灵上激荡得难以抑止,这里再现的正是当年的景况。
    接着作者以“日归功未建”等六句,诉说在出仕以后,时间是流驶了,功业并无成就,此刻更有天寒岁暮之感,惹起了新的忧思。崇云临岸而兴起,枝条随风而悲鸣。在在使人触景伤情,虽是徘徊于山谷之间,有时低吟,有时长啸,还是幽怀难抒、自感进退维谷。作者把内心复杂的苦闷和矛盾,展示得非常形象具体,政治处境的困顿,志士遭逢变乱的悲辛,呈现了出来。
    诗的结尾一小节,先以“急弦无懦响”等两句进一步表白自己的心志,感叹乐器上绷紧了的弦子,发不出怯弱的音响。具有贞亮高节的人,所抒发的也一定是慷慨刚正之辞,不同于流俗,而一般的时君,却不爱听直言忠告,所以“亮节”反而“难以为音”,谗口反而易于得逞。作者感念至此,乃以最后四句对自己频年的遭际,自己生平的抱负、作出反思,作出痛苦的小结。“人生诚未易,曷云开此衿。”人生既多苦难,遭逢乱世的志士,更是难以敞开胸襟,倾吐积郁。自己虽然操守正直,隐处山野既不可能;出山也难行其志,难成功业,行动上受到外力的牵涉,所以俯仰古今,眷顾身世,难免有愧负之情。
    总观全诗,可见作者虽为倾诉抑郁而作,但在内容上则是依据自己的政治处境现身说法,深刻表明一个有志的文士,其行藏出处,必须始终慎重,执着坚持,稍一不慎,就会陷于进退两难的困境,作者的经历,就是志士对于处世的一面镜子。
    此诗可说是作者陆机的代表作。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方面,都有它的特色。从思想内容来看,这首诗的特色,是表现了魏晋以来诗人的优生之情。作者生当魏晋(吴晋)易代之际,这一时期,是一个变乱迭起的动乱年代,社会上各种矛盾尖锐复杂。尽管西晋灭吴之后,曾出现过短暂的统一局面,但在统洽阶级内部,冲突更为剧烈,骨肉相残,祸不旋踵。士大夫在此期间也最易遭殃。他们或以直道见忌,或受池鱼之灾。尽管陆机在写作《猛虎行》的时候,尚未受祸,但在诗中已有朝不保夕的遑遑不安之感,因以他反复嗟叹,表现了傍徨酸苦的优生之情。“亮节难为音”、“人生诚不易”、“俯仰愧古今”,都是发自内心深处的隐微忧伤的呼唤。诗人的隐痛不便言明,只能委曲地折射在作品之中,如同星夜帷灯,隐约地透露了当时的政治内幕。陆机在青年时期,本来是个政治上很自负、很注重志节的人,但在吴亡后的逆境中,由于功名之心未敛,并未能坚持志节,后来对严酷的现实,虽有觉察,而不能毅然自拔,终于徘徊于失望和痛苦之中,这就是他在《猛虎行》中,感到忧生的根源。
    从诗歌的艺术手法来看,陆机的《猛虎行》,虽为摹拟乐府歌辞而作,但它既保有古乐府直朴真挚的一面,又注入了新的不同于乐府古辞的委婉曲折的抒情内容,在形式上也由古辞只有杂曲四句的参差句型,改变成整齐冶炼注意修辞手法以五言为主的长诗。在内容上除含有寄寓、比喻等表露感情的因索以外,又把作者自身的坎坷遭际和委屈情怀,作为咏叹的主体,这就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原来乐府体制所能包含的内容,而使之成为咏怀式的诗篇。《猛虎行》的乐府古辞,只有“饥不从猛虎食,暮不从野雀栖。野雀安无巢?游子为谁骄”等四句。比陆机时代稍早的魏文帝曹丕、魏明帝曹叡皆作有《猛虎行》,曹丕所作为五言三韵六句,曹叡所作为五言五韵十句,在结构上都只有一次转折,而陆机这篇则是一波三折,起结辉映,在章法上已见设计的匠心。比之曹丕父子所作,变化殊为显著,除开头四语之外,已有不受乐府古辞拘束的创新成份,这是此篇的艺术特色之一。
    此诗对偶整饬,诗歌中间十二句,全行对仗,有流水对、有比喻对、有平列对,其妥帖工稳,有些已达到珠圆玉润的程度,为后来齐梁作家开了先例。清代沈德潜《古诗源》虽然对陆机诗颇有微词,认为他“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”,但也承认“士衡诗亦推大家”,为齐梁专攻对仗的滥觞之始,可见他对后世的影响。陆机也十分注意用词造语的精凿,如“崇云临岸”之下,著一“骇”字,其本义为“起”,但比“起”字生动。“鸣条随风”下著一“吟”字,其本义为“响”,但较“响”字显得雅致。“急弦无懦响”句中之“懦”,本意为“下”,而兼有弱意。“亮节难为音”句中之“亮节”,本指高节,而“亮”字实有贞信之义。用词都极为准确而能特出情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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